浅谈如故宝黛初次相会:到底是什么令他们一见如故?

更新时间:2024-03-24 点赞:10135 浏览:35820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摘 要:黛玉从宝玉的眼睛里读出了“天真”。无论是宝玉的健康漂亮,还是“无缘慈悲”亦或“赤子情怀”,都源自心灵的真实,源自本性上的天真。宝玉从黛玉身上看到了“病”,见到了“愁”,感受到了黛玉身上的“悲凉”与“幻灭”;而黛玉的“泪光点点”,则暗示了宝玉对黛玉特别强烈的关心怜惜,隐喻了黛玉的眼泪是宝玉生命中最大的一个心事。特别是黛玉的“泪人”形象,完成了宝玉对黛玉的终极认同,开启了宝黛之间充满精神的、唯美的又是空幻的、无望的属于天堂的爱情。
关键词:赤子情怀 病 愁 悲凉 幻灭
林黛玉进贾府,与贾宝玉相见,不管是一见如故还是一见钟情,都令读者既感动又疑惑:这种感觉到底是怎样形成的?是不是先验的神秘的不可说的?到底有多少现实的逻辑?
我们先来看看林黛玉、贾宝玉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蒋勋先生用佛教用语来描述宝玉黛玉的这种感受:“佛教中常常把这叫做宿慧,就是你前世曾经接触过的东西,在这一世里它记忆还没有断。”佛教的经验不是人人都有的,所以蒋先生的解释含有神秘的成分,并不令人十分信服。王蒙先生的解释更简单:“这叫爱情的先验性,没有理由、无须证明,绝对不需要像评剧《刘巧儿》那样去表白……那就不是先验的爱情而是论证后的爱情。”[3]王蒙先生的话对了一半。《红楼梦》里宝黛爱情一半是先验的,即天堂的“木石前盟”,是不需要证明的;但源于:论文参考文献标准格式www.618jyw.com
大观园的爱情,也有一半是今世的现实的,是需要理由的、需要证明的,有它的现实逻辑。
杨朴老师的《“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象征符号的具体内涵——宝黛与宝钗见面的心理分析》运用荣格的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原型来解释宝黛初次见面的感受,解决了“一见钟情”的心理学问题,比较贴切地描述了宝黛一见钟情的现实逻辑,应该是对宝黛一见钟情的比较准确的解读。
“阿尼玛原型是男人心理中的女性心象;阿尼姆斯原型则是指女人心理中的男性心象。”异性原型“是由我们的祖先开始一直到现在,在与异性不断的接触中而形成的‘全部经验’所构成的‘心象’(即原型)。……因而它就具有一种对异性理想的、审美的、先验形式的性质。……人们就总是把他内心的这异性原型投射给了他或她所亲爱的人(所谓的‘情人眼出西施’就是把西施的原型投射给了他所爱的人)。异性原型是造成吸引的主要原因。”[4]关于宝玉和黛玉一见钟情,杨朴说:“当贾宝玉向林黛玉射出‘阿尼玛’原型时,他自身也强烈地显现出‘阿尼姆斯’的特点。……而林黛玉向贾宝玉投射她的‘阿尼姆斯’原型时,她也在显示自身的‘阿尼玛’特征。这样就造成了贾宝玉和林黛玉‘情意交融’的显示和投射。”“由于这是一种既显示又投射的双重意义的情意交融的见面,双方就自然而然感受到对方的情感特征,又表现出自身的情感特征。”[5]
杨朴老师的原型原理为我们理解宝黛初次见面时的爱情心理提供了很好的理论基础。但是,杨朴老师过于强调原型原理的一般性,对于宝黛二人的情感特征、心灵特征解释过于薄弱,忽视了宝黛二人的爱情理想,而且完全漠视宝黛爱情的特殊性,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那么,宝黛一见钟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宝玉心中的阿尼玛会是个什么样子?黛玉的阿尼姆斯又是个什么样子?宝玉黛玉互为“心象”又是如何相互吸引的?解决这个问题,应该把宝黛二人的人格、灵魂、精神、气质,把他们的爱情理想、人生期待,甚至也包括二人的家世背景、身体状况、心理背景等等综合起来考虑。
先来看黛玉对宝玉是如何一见钟情的:
已进来了一位年轻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花,色若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似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紧着就写“黛玉一见,便大吃一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至此,黛玉就发生了这种心理现象。然后又是一段宝玉换了衣物后的描述:
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在宝玉出场之前,黛玉对宝玉有个心理预期:“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这里黛玉一气用了“惫懒人物”“懵懂顽童”“蠢物”这样的词,可见黛玉对宝玉有个特别恶劣的心理预期。虽然黛玉对宝玉的恶劣预期受到黛玉的母亲和王夫人的影响,但大部分还是来自黛玉对世人的基本看法和基本态度,这种看法,又是来自黛玉清新高远的气质和敏感高傲的心灵,以及她的天资聪颖和惊人才华。黛玉眼尖心苛,眼里心里容不下人。李劼说:“天生的高洁品性,使她睥睨一切,皇帝在她眼中也不过一个臭男人而已。”[6]事实上,正是精神的高蹈昂扬和才华横溢,使黛玉对世人萎靡不振和心智愚钝有种特别的厌恶藐视。林黛玉进贾府,见到宝玉之前,林林总总的人物一一过黛玉的眼,但只有两个人在黛玉眼里是精神焕发、光彩夺目的。一个是探春,一个是王熙凤,特别是王熙凤。她们两个人一样的光彩照人、一样的生机勃勃。她们虽与黛玉的气质不同,但精神走向是一样的:不是气息奄奄死气沉沉,而是昂扬向上,充满生命的动感。现在宝玉出场了,“黛玉大吃一惊”,这个“惊”,当然首先是对似曾相识的“惊”,但也包含着对宝玉意气风发的饱满形象的惊,是对宝玉完全出乎意料的惊。这样,黛玉的预期和宝玉的真实形象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心理反差:一个是“惫懒人物”“懵懂顽童”,是“蠢物”,人物委琐;一个是少年公子,健康漂亮,“神采飘逸,秀色夺人”。这个巨大的反差在相当程度上也成全了黛玉与宝玉一见钟情的心理。也可以说,这种反差,是对宝黛“一见钟情”的一种有力铺垫,一种心理契机,是一种心理上的欲扬先抑。 宝玉的健康漂亮,更多的是一种青春的漂亮,是一种心灵的漂亮。宝玉一出场,我们看他的打扮装束,他的眉眼相貌,他的气势气场,“神采飘逸,秀色夺人”,有一种扼不住的生命热情和青春朝气。“人物委琐”,其实首先委琐的是心灵;同样,“神采飘逸”首先飘逸的也是心灵。因而,这种生命热情和青春朝气,都是源自于心灵的。拥有健康漂亮的心灵,才会拥有健康漂亮的生命,才会拥有健康漂亮的青春。而一个人心灵之所以健康漂亮,正是因为这颗心真实自然,有一种清新活泼的风格,是一种本性上的天真纯朴。
蒋勋说:“宝玉的漂亮不只在于他的衣服,他的生命情境也被描绘出来。”[7]所谓生命情境就是指这一句:“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我们要特别注意两个字:“笑”和“情”。宝玉换了装束之后的肖像描写也强调了这两个字:“转盼多情,语言常笑。”“笑”,“情”,应该是宝玉脸上最动人最经典的表情,很深地写着宝玉的生命情境,对黛玉来说,她触到了宝玉生命里那些最本质的东西,这也是最打动她心弦的东西。黛玉见宝玉,既有黛玉看到的真实面目,更有黛玉对宝玉面目的敏锐的直达灵魂的深刻理解。说到底,黛玉和宝玉两个高度理想化的人物,寄寓着作者太多的理想和追求。
“虽怒时而若笑”,“语言常笑”,这个“笑”,是一种心灵的外化,是一种情感的物化。“虽怒时而若笑”,这个“怒”不是黛玉即时看到的宝玉的表情,而是黛玉看到宝玉的笑容之后自然联想的一种状况:宝玉即使发怒时,也好像在笑一样。“语言常笑”也是一样的状况:言语之间,永远带着笑容。怒,是一种极端情绪;言语,就是说话言谈,是一种常态状况;笑,一种热情友好的态度,是一种宽容慈悲的情怀。这说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极端的或者日常的,永远以一种友好的热情的态度对待世界。因而,宝玉的“笑”可以上升到对世界的基本态度,上升到贾宝玉的人生哲学。这种态度就是:悲天悯人。刘再复说:“贾宝玉的悲天悯人,没有世俗缘由(功利原因),也没有特定对象。它的大慈悲,乃是无缘无故的慈悲,无边无际的慈悲。佛家称这种……为‘无缘慈悲’。”[8]这种“无缘慈悲”,在宝玉身上就表现为一种人性的温暖,一种人性的宽容。
“即瞋视而有情”,这个人对这个世界不是愤怒的,不是敌视的,而是永远有热情的、友好的、充满审美理想的。这个审美理想是精神式的而不是物质式的,是一种情怀而不是,是本真的而不是矫情的。刘再复说:“宝玉是拒绝表层儒(君臣秩序)而服膺深层儒(亲情)的‘赤子’。”[9]这也说明,在拒绝了仕途经济(君臣秩序)之后,宝玉愿意用自己的方式与世界发生联系:那就是“情”字所代表的纯洁无瑕、没有丝毫杂念的赤子情怀。“赤子情怀”无疑是充满审美理想的与世界极为友好的关系:“即瞋视而有情”,宝玉的眼睛分明诉说着生命深处对世界的渴望、真诚以及仰望。
然后是“转盼多情”。“盼”,《说文解字》:“目白黑分也。”指眼睛白黑分明,意思是说眼睛明亮,清澈,没有杂质,没有遮蔽,是一双天真的眼睛。又《字林》:“盼,美目也。”宝玉的眼睛很漂亮,非常女性化。实际上,这种女性化的漂亮更多的是童稚化的漂亮。此时宝玉的年龄至多不过十二三岁(也有说七八岁的。林黛玉进贾府,宝黛的年龄多有争议,此处不赘),正处于童年或者少年时代。后来宝玉即使长大了,他的形象特别是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这里。宝玉的这种肖像也可以作为宝玉的终极肖像,作为宝玉最后的人生总结。宝玉的这双眼睛模糊了童年、少年、青年的界限,意味深长。其一,宝玉一直都是天真的,天真是宝玉的本真状态,也是宝玉本质属性,是天性。其二,唯其天真的,因而才是多情的。这种多情,源自心灵的纯粹性。其三,这份天真诉说着对长大的恐惧。蒋勋说:“宝玉是个拒绝长大的男孩,成长是他的生命里面最大的痛苦。”[10]宝玉透过他的眼睛,向世界说明了他永远也不想长大,他留恋童年,留恋天真。宝玉想留住的就是真心与本性,就是天性。宝玉对男人的反感,对成年女子的厌恶,都是来自他们的世俗,他们纯真的丧失。
无论是“无缘慈悲”还是“赤子情怀”,无论是“笑”还是“情”,其核心是“天真”。而这份天真,是通过宝玉的眼睛(盼)直接表达的。“真”是宝玉最本质的心理状态,是本性,是天性;“笑”与“情”是宝玉最经典的最动人的表达方式。能看懂而且能感受到这种表达方式的是林黛玉,能读懂宝玉的这双眼睛(盼)的也只有林黛玉。因为黛玉就是整个大观园里那个最真的人,也是对“真”的气味“真”的气息最敏感的人。整个一部《红楼梦》最伟大的地方就在于她揭示了人心人情以及人性的真相。《红楼梦》就是以两个主要人物宝玉和黛玉对于天真的彼此发现彼此欣赏来揭示人性的最高境界的。
以上是宝玉作为黛玉的“心象”的主要特点,是宝玉作为黛玉的“阿妮姆斯”打动黛玉的主要特点。
那么,黛玉作为宝玉的“心象”,有什么特点呢?又有什么打动宝玉的呢?
再来看看宝玉见黛玉时的情形: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妹妹,便了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源于:论文封面格式范文www.618jyw.com
,细见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宝玉看黛玉与黛玉看宝玉不同。黛玉看宝玉,服饰相貌,一番两番,不惜笔墨,铺排十足,规模宏大。而宝玉看黛玉,没有写服饰,直接写黛玉的面貌体态。没有服饰的描写,反而凸显了黛玉的眉眼体态所表现的独特的精神气质。黛玉的“形容”“与众各别”“各别”的样子就是后文宝玉所说的“神仙妹妹”。“神仙”是宝玉对黛玉极为独特的相貌体态精神气质的一种主观认识:清逸出尘,缥缈空灵。蒋勋说:“林黛玉的存在,是一种心灵的存在,不是物体性的存在。”[11]李劼说“林黛玉象征着天空”,亦即林黛玉有像天空一样的空灵悠远的气质,有像天空一样的空阔自由的灵魂。刘再复也说林黛玉身上有一种灵性与悟性,是一种神性。显然,宝玉是被黛玉这样的精神气质给吸引了、迷住了、震撼了,因为宝玉也是“一颗心”,是“最纯粹的一颗心”(刘再复语),所以宝玉完全忽略了黛玉的服饰而只专注于黛玉的相貌,(也可以想见黛玉的服饰应该与她的精神气质是一种风格,是同一种颜色。这种颜色,想来应该是天空的颜色吧)所以才有后来宝玉摔玉那样的特别疯狂而又特别深情的举动。 黛玉的相貌,基本上落实在眉眼上,其它的多是虚写。即使是眉眼也是实处有虚,虚处有实。“罥烟眉”是写实,但“似蹙非蹙”又给虚化了许多;“含露目”,是实写,“似泣非泣”也同样给虚化了许多。特别是“泪光点点”,也是实处有虚,虚处有实,虚实相生。(后文详解)这就使得黛玉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无比空灵。人人都觉得黛玉美丽,人人都说不出她的美美在何处。比如王熙凤夸赞黛玉长得好,“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语气惊讶,但却无处落实,只能是这样笼统的概念式的夸赞,这是空灵的魅力。“空灵”意味着含蓄,意味着简单而又丰富。所以宝玉看黛玉,看到的不仅是黛玉的相貌,更重要的是,还从相貌里看到了黛玉的性情、心情,同时,宝玉也看到了自己对黛玉的深刻理解与真切关怀。
黛玉的相貌、气质里面,既有凄美阴郁的一面,也有幽静空灵的一面。身体里面写着一个“病”字,眉黛之间集中为一个“愁”字,眼中表现为一个“泪”字。“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是在说黛玉娇弱幽静。而下边那一句“心较比干多一窍”是说黛玉的聪慧空灵,有一种灵性的美。这几句都不是对黛玉相貌的实写,而是对黛玉相貌之中流露出的一种精神气质的主观感受。
黛玉的病是与生俱来的,从出生,黛玉一直都在病着,而且这个病一直参与着黛玉的生活与情感,是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黛玉的病是不可解的,她的病与她的生命之间是个悖论。黛玉的病“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把还泪当作此生的主旨,却不能见哭声;寄居在外婆家,却不能见外姓亲友之人。这种悖论虽是神话部分,却隐喻了黛玉现实的生命困境,预示了黛玉一生的痛苦与忧愁。与别人不同的是,对于黛玉来说,病既是一种身体状态,也是一种心理状态,甚至一种人生气质,一种人生态度。黛玉的相貌里有一种因病而娇因病而美的凄凉的东西,她的气质里有一种因病而郁结的忧伤悲凉的东西,一种悲凉的美。蒋勋说黛玉身上似乎永远带着一股悲凉,明明是春天的阳光明媚,忽然间就觉得秋风起了秋雨落了。这种悲凉凄美的东西,在心理上的表现就是:愁。“愁”是黛玉的第二个特征,一种忧郁的美。对于黛玉来说,愁是一种表情(外在),还是很沉重很紧张的心理状态(内在)。既有对自己身世的感伤,也有对寄人篱下的哀叹,更有对未来不知何处的茫然,特别是对人生对世界的无端的忧虑。所以,黛玉的病和愁是人人都看得到的,是她的生命的一个符号,也是她美貌的一个标志(小说里叫做“风流态度”)。但是,这病和愁以及这病和愁带来的气质,虽然人人看得见,却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只有对于宝玉来说,悲凉凄美的黛玉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是一个有缘的存在。宝玉能看见、能感受到黛玉的这种悲凉凄美,因为宝玉是个时时能看见自己生命里面最本质的忧伤的人,是个时时能感受到自己心中很深很深的幻灭感的人。“宝玉之所以会看到落花,是因为有他落花般的心事,……整个园子里的落花全是黛玉的心事,而这个心事也只有宝玉能看到。”[12]鲁迅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呼吸领会之,唯宝玉而已。”其实在“繁华悲凉”这一点上,也只有宝玉和黛玉两个人能够心领神会。因为黛玉也是一个能从繁华之中,时时感受到悲哀荒凉的人,甚至是一个比宝玉能更敏锐地发现世界与人生的悲凉无奈的人。“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年闺中知有谁?”“未卜侬身何日丧?”(《葬花吟》)特别是,黛玉自身就是一个充满悲凉无奈的人,一个在人世间正上演“幻灭”的人。而更大的悲剧在于,对于自己的“幻灭”,她是一个时刻“自觉”的人。也就是说,黛玉是一个时时观照自己的“幻灭”的人。
黛玉表达自己的病痛与愁苦,表达自己的悲凉与忧伤,最直接最习惯最物质的表达形式就是眼泪,无休无止的眼泪。眼泪是黛玉存在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以至于刘再复称呼黛玉为“泪人”,李劼说泪水是黛玉灵魂之形,黛玉是泪水的化身。“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据考证,此句最为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眼波晶莹,眼泪蓄满双目,仿佛随时要落下来。永远准备着眼泪,是因为永远有一颗在悲凉在忧伤在哭泣的心。下边一句“泪光点点”,是对“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的强化和延伸。尤为重要的是,从宝玉眼里写黛玉“泪光点点”,意味深长。
第一,这句“泪光点点”,既写眼睛,又写眼泪,一实一虚。一方面,泪光就是写眼睛,是写实,写眼睛明亮,眼波晶莹;另一方面,“泪光点点”就是写眼泪,是虚写,就是写眼泪晶莹闪烁,是夸张手法里的超前夸张。所谓超前夸张,就是把本应该后实现的事件提前实现了。这是从时间的角度来考虑的,就是在时间上,把后事物提前一步的夸张形式。这里,宝玉看黛玉“泪光点点”,等于是宝玉提前感受到了黛玉的悲凉忧伤。这种超前夸张更是进一步的虚写,因为黛玉与宝玉首次相见实际上是没有流泪的,因而这完全是宝玉的心理描写,是宝玉对黛玉的真切感受,是宝玉对黛玉非常爱怜非常关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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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写黛玉“泪光点点”暗示了黛玉的生命与眼泪是分不开的,尤其从宝玉眼里写黛玉“泪光点点”,特别暗示了这泪水和宝玉之间极为密切的关系。从超现实的部分(神话的部分)来说,黛玉此生就是为了还泪的。还泪的故事暗示了黛玉对于宝玉来说是个“特别的存在”,这个“存在”特别到令宝玉与黛玉一见之下摔玉、大哭,表现得既疯狂又深情。从现实的部分来说,黛玉的眼泪是宝玉最大的一个心事,是宝玉生命主题中的一个最重大的事件。李劼说:“林黛玉的眼泪是对贾宝玉最为兴奋的刺激,而且刺激所至,直抵灵魂。……林黛玉因为有贾宝玉这一天生的知音和感应者,她才哭得其所。……泪不尽,石不醒;泪尽石醒,人去园空;一个奔向月宫,一个悬崖撒手,整个美丽的故事就这样结束。”[13]可以说是黛玉的眼泪促成黛玉与宝玉之间心灵的互动成长。
第三,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表达了宝玉的女性崇拜。在“木石前盟”里面,绛珠草欲以眼泪偿还神瑛侍者甘露之恩。以泪水偿还甘露,因而也可以说,泪水非但是水,而且是水中的精华,是“水的至尊”(李劼语)。所以黛玉这个以泪水为灵魂之形的人,对于宝玉这个信奉“女儿是水做的”“我见了女儿便清爽”的人来说,就是女儿中的女儿,是女神。从女儿到女神,宝玉在心理上完成了对黛玉的终极认同。黛玉以“泪人”的形象,深入宝玉的内心,从此以后,黛玉的“泪人”形象,激发了宝玉对黛玉一发不可收的痴情,开始了宝黛之间充满精神的、唯美的又是空幻的、无望的属于天堂的爱情。
上文讨论了宝黛初次相会一见钟情的心理过程,讨论了宝玉黛玉互为“心象”相互吸引的现实逻辑,让我们看到了宝黛爱情首先是源自两人精神和灵魂上的高度契合,是灵魂的共通;然后是两个人在气质、性情上的相互吸引、彼此欣赏,是一种同气相求;最后是宝黛两人在生命情境上的彼此心领神会。应该说明的是,神话部分的“木石前盟”虽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但它实际上极大地丰富了宝黛爱情的内涵,使宝黛爱情更具有精神的唯美的气质。所以,大观园爱情和“木石前盟”,一阳一阴,构成了宝黛最美爱情的全部:从大地到天空,从人间到神话,从现实主义到唯美主义。
注释:
本文中《红楼梦》的引文全部引自[清]曹雪芹著,脂砚斋评点:《脂砚斋点评红楼梦》,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11年版。
[7][11]蒋勋:《蒋勋说》(第一辑),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88页,第87页,第9页。
[3]王蒙:《王蒙的红楼梦·讲说本》,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
[4][5]杨朴:《语文经典重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89-190页,第193页。
[6][13]李劼:《红楼十五章》,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第181页,第178页。
[8][9]《读书》编辑部:《读书》,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第3期,第85页,第80页。
[10][12]蒋勋:《蒋勋说》(第三辑),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3页,第179页。
(况保桢 山东省胶州市实验中学 266300;刘骏骎 山东省胶州市委党校 266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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