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水门葵花,走了,1994年寒露风

更新时间:2024-04-13 点赞:6337 浏览:22190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你现在没事?闲着?我给你说说我的事儿吧。哎哎哎,你别走,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的,我知道你的时间宝贵,我也无事可干。我给你倒杯水吧,边喝边聊。事情没开始,先给你看看,你不愿意看,也没联系,来吧来吧,你坐这儿,我读给你听。一张刑事判决书。
被告人:古月明,男,1946年3月21日出生,犯罪时系水门镇农技站站长。家住该镇水门村第十五组。因玩忽职守于1994年11月15日被刑事拘留,现年11月18日被逮捕。
被告人古月明任水门镇农技站站长时,于1994年5月,未经县农业主管部门批准,擅自购进无检疫证、检验证、合格证的晚稻种子,共计1378公斤。购种后,未送本县种子部门鉴定,就向水门镇16个村计447户农家销售,播种后造成了种植户减产或无收。案发后,经实地调查核实,播种面积804,33亩,收割稻谷仅43705公斤,使水门镇447户农家损失二晚稻谷200115公斤,折合人民币204117.3元。
本院,被告人古月明身为农技人员,违反《人民共和国种子管理条例》,工作极端不负责任,其构成玩忽职守罪。为保障机关正常的工作秩序,保护农民的利益,依照《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七条、第六十八条、百八十七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古月明犯玩忽职守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
你现在清楚了古月明是怎样丧心病狂的坏蛋,是怎样敢冒农民朋友之大不韪的恶棍。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了,我也没必要含糊,也理由遮遮掩掩。实话告诉你吧,我古月明,那个倒霉蛋,那个因犯玩忽职守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缓刑四年的冤大头。在陌生人面前,我绝不承认我是罪犯,我还傻到那种不打自招的,不管怎么说,罪犯始终光荣称号。我街头那种下三滥的混混,能将蹲监狱标榜成进宫。也能拿一进宫二进宫三进宫当资本在狐朋狗友面前炫耀。在陌生人眼里,我是个称职的农艺师,是个体面的受人尊敬的干部。可理由是我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也去不了陌生的地方。我走得最多的是水门村通往水门镇的那条尘土飞扬的泥巴路,打交道最多的是同泥土扯在一起的农民。我的周围能有陌生人。我的身边除了邻里乡亲还是邻里乡亲。
判决我的布告张贴在县政府门口的公示栏里,县有线电视台在晚间新闻播出过,这些我亲眼,事后别人告诉我的。我亲眼看见的是那张贴在镇政府门口柱子上的布告,上面有十二个人的名字,我的名字列在位。那张布告还贴在了村口的老樟树下,几次以那里经过,我都想将它撕掉,手将伸未伸时又犹豫了,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周围有眼睛盯着我,有可能正等着我撕毁那张布告呢。我的罪状会不会又多了一条?风和雨帮了我的忙,风侵雨蚀,白底黑字的布告逐渐斑驳,碎裂,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纸屑顽固地粘贴在那里,像是唾沫风干后的印迹。
我生活在水门村,我曾奋斗过的农技站设在小镇上,但丝毫不影响我对村庄的热爱。我的爷爷死了,埋在水门村的山坡上。我的爷爷的爷爷死了,埋在这里的土地上。我曾听我爷爷说,他的父亲在外乡讨饭,冻死在别人的屋檐下,他的尸骨被村里的好心人寻回来,葬在我家祖祖辈辈屈身的墓地里。同是村庄的人见不得有人死在外面,良心上会不安,会做噩梦,就像是将死者驱逐在外面了。有责任将死者弄回来。那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死在外边的人多的是,连一块骨头都弄回来的人也多的是。我想我死了,就算我不立遗嘱,儿子也会将我埋在这里,埋在祖先的坟墓旁边。这一点我很自信。
同我生活在水门村的,有我七十岁的老娘,她已双目失明,双耳失聪,用她的话说,黄土埋到了她的额头上,只差那么一丁点就没顶了。我的老婆,叫葵花的女人,村庄长大的,同我一起长大的,有点青梅竹马的意思。我在部队待了三年,她在家等了我三年,这三年里先后有十三个人去葵花家做亲说媒,她都没答应,等着我回来。葵花矮墩墩的,胖乎乎的,见谁一脸向日葵上样的笑容。可不管她笑得多甜,我总感觉村子里的人瞅着的眼神怪怪的。没人直心直道对待。我深思过,我同并不同,也不有着有过节,要说不同,我是村子里拿工资吃饭的。在眼里,我的可疑的,来历不明的,不清不白的,不干净的,都犯了财产来源不明罪。我压根是值得信任的人。除此之外,横眼竖鼻,谁和谁的脸都样。
有件事我后悔没听葵花的,我不该将房子建成三层。葵花说,就人,用得着建那么高的房子么,有一层就够阔绰了。三层高的楼房,外墙还贴了瓷砖,在村子里紫禁城,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古月明这王八蛋不知吃了多少冤枉,卖种子不知短了人家多少秤,一斤八两。有人对我的楼房指指点点。一斤能有八两,那是他讲良心。掺沙子,拌熟谷,卖假化肥、假农药,事干不出来。在心目中,镇干部村干部只要拿工资的,吃冤枉的,吃的的血汗。事昧着良心,就干事,这眼干部。

事情好像扯远了,不过请你耐心点,听我把话说完。我以前以不这么哕哕唆唆的,这毛病其实是我在申诉中不知不觉染上的,连我女人葵花也说我越来越婆婆妈妈了,不像个男人,以前进进出出屁都不放。现在见着树茬都要说上好半天。你别介意,我说你是树茬,我女人打的比方。她就那么点文化,说话永远脱不了泥土味。不过她人挺好的,真的,你要是到我家来坐坐,茶烟酒哪一样都少不了招待你。你还会她向日葵一样的笑容。
我是1995年1月25日以看守所里放出来的。下着雪,葵花撑着伞在看守所门口守了一上午,快到吃午饭时我才被放出来。葵花手上的黑布伞都变成白布伞了。葵花见了我,嘴唇哆嗦着,眼泪簌簌地直往雪地上掉。她将一件爆了花的棉袄披在我身上,说,月明,走,回家吧。那件棉袄是她爹的,我不明白葵花为将他爹的破棉袄拿给我穿,那会儿我并不知道我家都了,的家徒四壁。我站着没动,她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葵花问,月明,你肚子饿了吧?不饿。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走,葵花,回家吧。我给你带了吃的呢。葵花说着就扯开了胸前的衣服,以里面摸出个塑料包裹,原来是一摞糯米饼。她又以裤兜里摸出只小酒瓶,那种只能装二两酒的小瓷瓶。我蹲在雪地里,一口饼一口酒地吃喝,饼软软的,带着葵花的体温,酒热辣辣的,一口下去全身都暖和了。这辈子娶了葵花这么个女人,是我前生修来的福分哪。
吃了糯米饼喝了酒,我和葵花就走上了回村的路。在路上,我在想,我是个罪犯,怎么有脸见人呢。好在天下雪,路上行人不多,免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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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尴尬。进了村,葵花领着我径往丈人家里去。我想想,不对劲呵,我都两个多月没回家了,这一回家怎么就往别人家里跑呢?是丈人家,丈人家别人家呀。再说,我是被判了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的罪犯,也没脸见老丈人。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这脸没地方搁啦。葵花好像了我的犹豫,死死箍住我的一只胳膊,挟持我往前走。葵花越是这样,我越不愿走了。我一抖胳膊,挣脱了葵花的束缚,人跌跌撞撞跑向了我的紫禁城。葵花只好跟了上来,她这样,我走到哪里她就会跟到哪里。
你想象我那幢三层的楼房变成了样子。房间空荡荡的,也了,能搬走的都搬走了,留下一件像样的家具,连个小凳子也。大门口的卷闸门被人拆走了,屋后猪舍里圈猪用的木栅栏被人撬走了。二楼的卧室中间有一溜屎,发黑的屎,拉屎的人好像撅着屁股,一边拉一边走,屎就断断续续落,遇着墙角又折回来,折成了大大的问号。三楼的铝合金窗也幸免,连同玻璃一块被人撬走了。我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外墙上的瓷砖也有撬动过的痕迹,有两个拐角处锉落了好几块,碎裂的瓷片散落在地上,可能是弄不了一块完整的。才罢了手。墙角垫着花岗岩的地方被人挖了洞,一块长条形的花岗石露出了半截,被墙体压住了,才没被挖走。厅堂的我曾贴了一张年画,年画也被人揭走了。两边白色的墙壁上留下了歪歪扭扭的字迹,“打倒假种贩子古月明”、“打倒贪污腐败分子古月明”,那些字迹有的是用木炭写的,用手一摸。黑了好大一片。有的是用石头刻在墙壁上的,想抹也抹不掉。有的是用泥巴捏的,弯弯曲曲地占了半边墙。用手一剥,泥巴就簌簌地掉,泥土的颜色却留在了墙壁上,那字迹也就清清楚楚地印在墙壁上。我算是明白了,泥巴也用来印刷哩。
我在房子里转来转去的时候,葵花始终在屁股后面跟着,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我转累了,一屁股蹲在了地上。葵花见状赶忙跑了出去,以屋檐下搬了块石头进来,放在我的屁股下,我就在石头上坐了下来。我很想去菜地走一走,看看我的大棚菜怎样了。但葵花示意我不要去了,去了也只能满地雪花,房子都这样了,塑料棚还能保留完整么。
我没问葵花是谁将我的紫禁城弄成这样了。其实不用问,我也能猜个不离十,除了在农技站买了“双优二号”稻种的乡邻,还能有谁呢?我不问葵花有另外一层意思,自个的男人成了罪犯。房子又糟蹋成这样了,连田地里的大棚菜都躲过劫难。葵花比我更伤心,更绝望。我不想去触动她,不愿我女人流泪的样子。让女人流泪的男人是窝囊的,没出息的。我不问葵花,其实是变相的逃避。
我不问,葵花倒自个说开了,絮絮叨叨地,仿佛在说给她听。大门口的卷闸门是葵花不认识的男人拆走的,连同三楼的铝合金窗也让他撬走了。牛二搬了一套沙发,牛二力气大,沙发是他人用板车拉走的。村头的张炳仁领着他儿子抬了一张席梦思床,说他儿子要结婚了,指望着卖了稻子买张床呢,没想到秋后一场空欢喜,不好意思,借你家的床用用啦。张炳仁还说,你家的床有灵气,儿子都考上大学了,我也沾点光,将来有个上大学的孙子么。田老三是来我家的,他哪儿也没去,径往猪圈里去了。他拆了一大堆的木栅栏,用绳子缚了,人扛走的。田老三临走的时候说,嫂子,这些木料暂时放我那儿吧,你哪天要用我仍旧扛回来,保证一根也不少你的。听人说,田老三好像只买了二斤稻种。
记得去看守所,我答应过赔偿那些买了稻种的农户。我让葵花将存折拿了出来,将的积蓄三万多块钱以银行里取出来,交给了镇政府,让政府替我转赔给。我说,钱少了点,但只能拿出这么多,我的积蓄全部在这儿。不过,请我,我种下的苦果,哪怕做牛做马,也要一分不差地赔给。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会赔清的。没想到,我在看守所蹲了两个多月,家里都成这样了。受了损失我能理解,可我也要活下去呀。我犯了罪,我又聋又瞎的老娘没犯罪,葵花没犯罪,她们也要生活呀。我心里头真气呀。
那年冬天,我没去老丈人家过年,一家三口,就守在那幢四面灌风的房子里。我的儿子平儿回来了,家里成了样子,一扭身又走了。平儿走的时候说,爸,你不听我的劝告,你是活该。他始终反对我将房子建在村子里。我真是活该呀。我抱了一大堆稻草,在地板上厚厚地铺了一层,大年夜我就睡在稻草上。葵花以她爹那里抱来一床棉被,盖在我老娘身上。葵花同我睡在稻草堆里,像条小狗一样,暖暖和和地护着我。我一丝睡意也。眼睛在黑夜里睁得像个灯笼,眼看着新年以窗户外一点一点亮。

以看守所出来后的天,我才那纸完整的判决书。在法庭上了那么多,有关我的也早知道了,可面对白纸黑字的判决,我依然手脚冰冷,牙齿打颤,身子发抖。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那一刻真想一头撞死在老樟树上。有了这纸判决书,我彻头彻尾罪犯,走到哪里罪犯,想逃也逃不掉,想隐瞒也隐瞒不了。对于乡亲,我是个有罪的人哪。
我以来没想过会罪犯,做梦都想到。小时候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我扮演的官兵,以来不演强盗的角色。我在部队的体现就像小时候玩游戏一样出色,在配合驻地门的行动中,我曾同战友一起抓获了一名通缉犯,荣立了三等功呢。正是有了这三等功,我转业回乡后才被安置在镇农技站。我上溯祖辈三代,土里刨食的农民,没吃官饭的人,捧铁饭碗的我是个。本以为光宗耀祖了,没想到铁饭碗就这么让给砸了,砸了饭碗没,还背上了罪犯的污名。个永远洗刷不清的污点哪,给祖宗抹了黑。1994年,狗年,别人都说旺旺年,我却是槛儿年哪。坎没跨过去,我就成了臭名昭著的罪犯。
那个同我一起抓获通缉犯的战友叫李铁柱。邻县的,转业后同我一样分配在农业部门工作。那些稻种他所在的公司卖给我的。这批稻种我先后三次找过李铁柱。次去找他是在五月份,我刚参加县农业局的种子经销会,得知全县二晚种子缺口。水门镇二晚面积11400亩,才分配到种子10800公斤,按每亩二晚种子1.25公斤计算,全镇种子14250公斤,下差3400公斤。我同县农业局过的种子公司联系,都说二晚种子了。我让农技站的同事分头联系,结果一无所获。我有点慌了,下差几千公斤种子呢,总让老百姓的田荒芜着长草吧。葵花提醒我,你说有个战友在种子公司么,问问他吧,或许就有呢。我怎么就将李铁柱给忘了呢。我赶紧给李铁柱打了个电话,问他那里有二晚种子,他说有一批“双优二号”呢,我说你给我留着呵,就去了他那里。在邻县,相距并不远,但我同李铁柱见面的机会极少,转业后也就见过两三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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