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卓文君勇气写作

王充闾：当代著名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兼任南开大学、沈阳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散文集《清风白水》《面对历史的苍茫》《沧桑无语》《何处是归程》《千秋叩问》等二十多种，另有“王充闾作品系列”七种，“文化散文丛书”三种。散文集《春宽梦窄》获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奖。
一
古代说到男人勇士，总忘不了战国时的孟贲和夏育，还有剌虎的卞庄子。那么，女士呢？当然也有，就中我最佩服的是汉代的卓文君。说，贲育之勇膂力，“力拔山兮气盖世”；那么，卓文君的勇气则心志，对于他所爱的人，不顾封建礼教的束缚，勇闯世俗藩篱，夤夜私奔，女性中我国最早的自由恋爱的先驱。
史载，蜀郡临邛县有一户开发铁矿致富的大财主，名叫卓王孙，家里有奴仆八百名。他有千娇百媚的女儿，叫做文君。古书上形容她：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是才气纵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善鼓琴，通音律。可惜，年轻轻地就守了寡，住在娘家。闻知情况，当地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豪富子弟向她求婚，她都一一拒绝。
这天，卓翁请客，要宴请名士司马相如，县令王吉要亲自出面作陪。只见屋内屋外，宾客云集，车马喧阗。上百名陪客人已经到齐，酒席也都摆好了。唯独要请的主客司马相如到场，捎来信息，说是“身子不太舒服，只好心领了”。这可急坏了卓大富豪，王县令也面子，忙着带领随以，亲自登门去劝驾。
也许要问：司马相如，究竟是个货色，架子有这么大？这要以两作答：一则，司马相如确实是文才出众，名动京城。据林汉达先生《前后汉故事新编》中，司马相如原是成都人士，字长卿，以小极爱读书，也学过剑，并精通音律。他小时颇受父母疼爱，昵称他为“狗儿”，长大起名时，深慕战国蔺相如之为人，便也名为“相如”。当时正赶上蜀郡太守文翁大兴文教，设立学校，招收民间子弟，司马先生就在这里做了教师。不久，文太守死了，他也无心在这里住下去，一心要去京城长安，做大官，任大事。他的心志很高，在离开成都路过升仙桥时，曾在桥柱上题写了十个字：“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此桥。”，这座桥便有了新的名字：“驷马桥”。到了长安，开始并不得志，后来遇到了梁王刘武，被收为门客。这期间，他撰写了一篇长长的文赋，叫《子虚赋》，颇受一辈文士热捧，以此，便名动京师，声闻遐迩。后来，梁王死了，他也无心长住下去，便回到了故里成都。
那么，下面就联系到个因素了。临邛县令王吉是他的好朋友。当初王县令对他说过，在外面混得不如意，就到他那里去。这样，他便投靠到这里来。王吉为了帮他抬高身价，就请他住进都亭一间公房里，每天都毕恭毕敬地去拜访他。全城人一看，这人来头可真不小，便也都另眼相待。卓家这场宴请，王县令一手策划的。
司马相如一表人才，长得很帅（《史记》说是“甚都”）。这天一出场，他那潇洒的仪容立刻在座的人一阵惊讶。待到酒酣耳热之际，王县令谦恭地捧琴至前，对司马相如说：“闻君雅擅琴操，请弹一曲，如何？”司马相如推辞了一番，便弹了一支曲子，边弹边唱，声动四座。这著名的琴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以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以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世上知音者稀，但说。那卓王孙之女文君。原来，她早已听说城内有个盖世文豪司马相如，今天听说他应邀到场，心中早抑制不住欢欣之情，，便躲在屏风后面，偷偷观看。这情景，早被司马相如了。，他便有意地作了“琴挑”，把那含蕴着满腔柔情蜜意的琴曲声声都弹在文君的心弦上。而在文君那里，早已为那高华的气度、出色的才情和隽美的丰姿所打动，《凤求凰》这一曲求爱的情歌，更令她心旌摇荡，如醉如痴，芳心暗许。后世的女诗人潘素心有句云：“一曲琴声两意投”，说的正是情景。
宴会结束，相如又在王县令的下，文君的侍婢向她转达了“心焉慕之，愿结百年之好”的意愿。卓文君知道父亲不会同意这桩婚事，就痛下决心，私自跑到司马相教育论文如的都亭，决心跟他患难与共，生死相依。这样，两人便连夜逃回成都。待到老父发觉，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面对这样一件“丑闻”，卓翁直气得七窍生烟，暴跳如雷，却又不便公开声张，“家丑外扬”，但一口气出不来，还是跟女儿断绝了父女联系。
古人说，读古人之书，说古人之事，须通古人之心。那么，不妨设身处地，站在卓文君的位置上想一想：二十岁的小女子，生于阀阅之家，长在闺阁之内，未曾经过人世间的历练，竟然敢于同世俗挑战，向封建礼教冲杀，该有多么先进的思想，多么浩大的勇气，多么坚强的意志呀！敢爱敢恨、敢作敢为、拿得起放得下的才女，实在是佩服。好在武帝时“独尊儒术”只限于上层，纲常占据民间阵地，市民心理还被“男女之大防”所拘缚，说，文君所受到的社会思想、舆论压力还不那么强烈；若是在理学昌盛之际，那么，咒骂、谣诼的口水让人承受的。
卓文君对封建礼教敢于大胆挑战，对配偶勇于自主抉择，为两千年来无数情侣了榜样的力量，在后代文学艺术天地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世话本、戏曲都把它题材，踵事增华，千秋颂赞。戏曲论述家和剧作家、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卓文君私奔相如》、明人孙梅锡《琴心记》、清人舒位的《卓女当垆》，把卓文君的故事搬上舞台。更多的作品是文君的，展开自由选择爱情伴侣的剧情。最有代表性的，是元人杂剧中四大爱情剧《墙头马上》和《西厢记》，都引述了文君的事迹。《墙头马上》中李千金，希望爱情，把婚姻自主看成是人生的权益，像卓文君那样私奔是合情的事。，当她爱上了裴少俊，便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在公公面前更以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为私奔辩护；《西厢记》张生，隔墙弹唱《凤求凰》，说：“昔日司马相如得此曲成事，我虽不及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
二
且说文君跟着相如来到成都家里一看，陋室空堂，衣食无着；而文君出走慌张，更没带金银财物。勇气归勇气，生计上的困难还是现实的有着。只好把随身带的首饰变卖了，勉强对付着过了一两个月。这时，小小的文君又出主意了，要同丈夫一道返回临邛，向父亲求情，向兄弟借贷，总比在这里空腹度日要好。这样，两人又心怀惴惴地回到临邛，请托别人向老父通融。卓翁好气地说：“生养这样没出息的女儿，不杀了她，就算是恩典了。我还能拿钱接济她？一分钱也！”
，两人想出个办法，卖掉了琴、剑、车马，在临邛街头租了一间房子，开设个小酒店，卖酒为生。相如穿上一条短裤，夹杂在伙计们中间，洗涤杯盘瓦器；文君则站在柜台前，招呼主顾，掌管酒店业务。对于当日的富家小姐，如今沦落到仆役生涯，抛头露面，还要充当贱役，不怕人讥笑，不为世俗偏见所拘束，这也同样有的勇气。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在临邛当垆、酿酒、抚琴，留下了遗迹，文君井与琴台，唐宋诗人已经有人吟咏：杜甫有咏《琴台》诗：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
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

1

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
归凤求皇意，寥寥不复闻。
首联说，司马相如闲居茂陵后，患有消渴症（糖尿病），但夫妻尚恩爱如初。颔联写历史，“酒肆”“琴台”当年遗迹。原诗有注：“司马相如宅在州西笮桥，北有琴台。”
颈联写诗人所见，野花艳丽、蔓草缤纷，想像文君的俊美的脸庞和铺展的罗裙。尾联是怀古。于今，物是人非，斯人已杳，诗人寄慨遥深。
陆游《文君井》诗云：
落魄西州泥酒杯，酒酣几度上琴台，
青鞋自笑无羁束，又向文君井畔来。
这些后话。且说当日夫妻二人来到临邛，过起了艰难日子。无论多么苦累，一对美满夫妻为了爱情的理想，总还安之若素；难堪的倒是文君的老爸。他这两个冤家是有意让他在人前丢人现眼，抬不起头来，多少天藏在屋里，不好意思见人。那究竟怎么办呢？朋友们相劝：“女儿既然愿意嫁给他，也就算了吧。长卿毕竟做过官，又是县太爷的朋友，贫困，他的人材还是靠得住的，将来总有出头之日。与其这么僵持下去，莫如分给一份财产，让出去好好过日子。”在卓翁看来，这样做虽非所愿，但事出无奈，也只好走这了。，就分给了女儿、女婿一百个奴仆，一百万钱财，又把女儿穿的用的衣物如数送了过去。卓王孙为了顾全富家的体面，不得不对女儿作出让步和妥协，这也出封建礼教的脆弱性和虚伪性。这样，小两口也就关闭了酒铺，心满意足地回到成都，买房屋、置田产，开始过上富裕的生活。
俗话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司马相如在成了富翁，一时运行时来，官运也亨通了，不久，即经同乡杨得意的，前往京城做了大官。原来，汉武帝了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便对身旁随侍的杨得意说：“这篇东西写得真好。不知道写赋的是哪朝哪代的人。和生在代，我真想见一见他。”杨得意听了，万分得意，说：“陛下，他是我的同乡啊，现在正在家里闲居哩。”，司马相如被召到朝廷，汉武帝接见了他，问他道：“《子虚赋》是你写的吗?” 司马相如回答说：“是的，陛下，《子虚赋》正是为臣的笔墨。只不过，那是写诸侯的事，可看的。听说陛下喜欢游猎，那么，为臣随侍，然后写出一篇天子游猎赋，献给陛下。”
汉武帝听了喜之不置。对才华横溢的文士做出了很好的安排，给予优厚的待遇，还带着他到上林苑参加游猎。几天过去，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就脱稿了，当即呈献给汉武帝。汉武帝看了，非常满意，，封司马相如为皇帝的侍以官，那时称作“郎”。
《子虚赋》的姊妹篇，《上林赋》“以玮奇之意，饰以绮丽之辞”（鲁迅语），描写了汉天子上林苑的壮丽及汉天子游猎的盛大规模，歌颂了统一王朝的声威和气势。可说是司马相如最的代表作，文学史上篇全面汉赋特点的大赋。
后来，司马相如曾经汉武帝的专使招抚了夜郎归顺汉朝，颇得武帝的赏识。当时，对于“沟通西南夷”必要，朝中一班人的并不一致，汉武帝征询了司马相如的意见。相如胸有成竹地回答说：邛、笮等地和蜀郡（今成都）相去不远，道路也不难打通。那里，秦代曾置为郡县，到本朝建国时才罢除。现在，若能再度与之沟通，进而设郡置县，其价值是远胜“南夷”诸国的。汉武帝听了，深以为然，便拜封司马相如为中郎将，委之以全权处理有关“西南夷”事务的使节重任。不久，有人上书给汉武帝，说司马相如出使时曾接受了金钱贿赂，武帝信以为真，就罢免了司马相如的官职。

三

司马相如家中，也乐得清闲自在，就把家搬到茂陵，与卓文君过着悠闲舒适的生活。不过，后来也出现了波折：据汉晋之际的西汉杂史《西京杂记》记载：“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全诗十六句，四句为一节，层层递进，展示妇女主人公思想、性格感情变化的。开头四句，以比兴起，先用高山积雪、云间皓月之洁白，象征爱情的纯洁无瑕，烘托出当日对理想爱情的追求；可是，结局却是男人的移情别恋，这该是何等意外，何等痛苦，何等沉重打击，何等接受！采取断然决绝的态度。真是力重千钧，咄咄逼人。段的四句写分手的场景：今日斗酒相会，实际是告别的宴饮，明日将各奔东西，像御沟里的水东西分流一样。段的四句，反思昔日爱恋的，发出震撼心弦的呼喊：“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段，揭示文君的爱情观与深刻领悟。簁簁（shāi shāi），形容鱼尾像沾湿的羽毛，鱼儿欢快地跃动，地描写爱情的欢悦。那么，爱情建立在情志相通、意气相重的之上，而受金钱势利所左右。
传说，在《白头吟》诗后面，卓文君还附有一封信：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琴尚在御”，时间并过去多久；可是，已经“彼物而新”，喜新厌旧了。朱弦、明镜，朝露、芳时，全都成了过眼烟云，只剩下“白头吟，伤离别”了。锦江水长流，与君永决绝。
既有缠绵悱恻的感伤，又有断然决绝的警戒。
一场险些断裂的婚姻，就这样在文君的凛然正气感召下，了成功的挽救。
说来，司马相如也真是太失望，太辜负卓文君的万种真情、一片芳心了。好在“知迷途之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也属于改过者。
最佩服的，还是卓文君的应对举措和坚决态度。面对丈夫的“移情别恋”，一般的有三种选择：一是泼妇似的狂吼乱叫，直闹得“天地为之动容，风云为之变色”；二是隐忍不发，逆来顺受，屈辱地当代罪的绵羊；三是为了勉强维持虚假的爱情，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负心人的“偶发善心”上，一味地哀哀求告，乞怜丈夫回心转意，不敢针锋相对的斗争。结果是，造成烂摊子，局面收拾；助长负心人的“无行”，等于“与虎谋皮”，于事无补。卓文君这样，面对深重的精神创伤和被抛弃的悲惨命运，她既悲悲切切、懦怯无力，也张牙舞爪，理智而平静地陈述昔日思念的情景，讲清，然后果毅地作出断然抉择，痛苦中追思昔日的温馨与情分，冷峻中显现出果断与刚强。这里大，是司马相如毕竟走得还不算太远，有着着挽救的可能。为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申之以义，断绝其幻想，终于收到理想的效果。
卓文君堪兹赞颂之处多多，年轻貌美、才华出众自不必说；而我所最欣赏的，还是她的惊人的勇气、超凡的胆识。你看，在婚姻面前，她勇于冲破封建礼教的藩篱，做自由恋爱的开路人；在困难面前，她勇于放下富家闺秀的身姿，挑起生活的担子，当垆卖酒，身服隶役，不顾世俗的耻笑；在婚变面前，她勇于奋力抗争，果断决绝，不卑不亢，稳操胜算。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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