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伯父父亲,这条河好冷清写作

更新时间:2024-04-22 点赞:6232 浏览:21967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1968年5月下旬的一天,记得是星期天,早上我正躺在阁楼的床上睡懒觉,迷迷糊糊听到下面房间里有男人的哭泣声。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悄悄地起身,透过阁楼小小的窗口朝下面望去。只见父亲与他的大哥——我的大伯父两人相对而坐,大伯父抱着头,哭泣声便是以他那抱着头的指缝中流出来的,对面的父亲也沉着头,一副哀声叹气的样子。大伯父在我眼里以来都是威严的长辈,堂堂的男子汉,怎么会与哭泣联系在一起呢?大伯父哀声叹道:“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我每天去单位,罚跪好几个小时,理由是资本家本性不改,监督劳动还每天穿毛料裤子。申伯(父亲的名字)你是知道的,我过去是没有棉布料的裤子的,现在我工资被割,只领几元生活费,家里被抄,像样东西都被没收,我已倾家荡产,一下子要找布料的裤子,哪有钱啊!可我将这些话与他们讲,他们根本不听,硬说我剥削本性不改,每天罚我跪在冰硬的水泥地上,我的膝盖现已疼得碰都不能碰了,裤子上也都跪出了洞,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大伯父说到这里哽咽得再也说不出声了,“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看来毛龙坤那条路是走对了……”大伯父讲的毛龙坤我是认识的,他是大伯父和父亲的朋友,经常来我家作客,胖胖的身材,走路像只似的,脸上总是笑嘻嘻的,每次来总会给我们孩子带些好吃的东西,所以我也很喜欢他,然而就在一个多星期前,他“畏罪”了。这消息是大伯父带来的,毛龙坤在单位每天扫地扫厕所。那天他奉命打扫单位会议室,打扫时不知怎么不小心将一尊石膏像碰倒打碎了。这一下把他吓得灵魂出窍,情急之下,竟在会议室的门框上吊死了。据说将近二百斤的身躯差点将门档都拉断!现在想来,这位毛龙坤先生为了他“本家阿叔”一尊偶像而献出了自己宝贵生命,也不可谓对其不忠诚了吧!这样一位活生生的人说死就死了,结论是畏罪,自绝于人民。可现在伯父说他的那条路是走对了,怎么能不把我吓出一身汗呢?于是我也顾不得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情,胡乱穿好衣服,下到房间。我的突然出现,使大伯父有些吃惊,不过很快他便恢复了往日长辈的口吻,“阿平呀,怎么今天不上学呀?”“今天星期天,休息。”我随口回答着,心里在想怎样劝慰大伯父。“是呀,今天是礼拜天,我倒忘了……一些啦?光顾着说话,申伯,弄点东西吃吃,我今天中午在这里吃饭,饭后我们去汰个浴。”一瞬间的工夫,大伯父、父亲都已恢复了常态,讲话的声气也与平时一般无二了。
应该说我与大伯父的联系是非常亲密的。小时候我在他家一住就是几个月,就像在自己家一般,而且好些我在父亲那里得不到的东西,向大伯父要总能如愿以偿。在我们孩子眼里大伯父很和蔼,很有耐心和我们玩。记得有一次在他家里,我新买的牌少了一张红桃老K,崭新的一副牌,我懊恼得要死。晚上大伯父下班回来,我便缠着他想办法。“是呀,刚玩过几次就缺了一张牌,太可惜了。”大伯父很是理解我的懊恼,“新买一副吧,太浪费,就为这么一张牌,要白白丢掉另外五十三张牌,你说对吧?这样吧,明天我去单位找一张相同的硬纸,帮你做一张红桃老K怎样?”“好的。”我有些将信将疑,但大伯父既然这样说了,我也只好答应。第二天晚上,奇迹出现了。大伯父下班回来,真的给我带来了一张一模一样的红桃老K。不过,说它一模一样是有些夸张,严格地说是这张牌的背面花纹与我的那副牌一模一样,正面的红桃K则不像,是大伯父用水彩笔画的一个红桃老K,倒有点儿像庙里供的罗汉金刚,恶狠狠的,挺吓人。“怎么样?玩起来不受影响吧。”大伯父特意戴上老花眼镜对那张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脸上一副得意的神情。这桩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是因为我当时一直都十分纳闷,大伯父的单位里怎么会有与我那副一模一样的纸片呢?这直到现在也是一个谜,不过现在我把它写出来了,大家一定会猜得出这个谜底吧。
那天在我家吃午饭,父亲特地买了不少熟菜。饭后,大伯父便带我去洗澡。记得是云南路上的上海浴室。那天我们是等开门,用大伯父的话说是“泡头汤浴”,最惬意了。平时我也经常与大伯父一起去洗澡,进浴室后大伯父总是将我托给一位擦背的老师傅。那位老师傅便会将我浑身上下打点干净,然后用一条大浴巾将我裹住抱到外面的躺椅上,舒舒服服地睡下。那时澡室浴资分一角五与二角五,一角五的人比较拥挤,毛巾、躺椅等设备相比较较陈旧,二角五的客人要少许多,所以出浴后可以悠悠地躺着休息,再加上几毛钱可以泡壶茶,要些瓜子零食,在夏天还可以买上几瓤西瓜解渴。与大伯父去洗澡总是二角五的,所以非常享受,那天也不例外,也是二角五的,只是洗澡时不知怎得没有请擦背的老师傅,而是大伯父自己给我洗。洗好身子,到台盆上洗头时,我只感到大伯父的劲儿用得特别大,一手用力按着我的头,一手使劲地在我头上挠,指甲划在我的头皮上,疼得我哇哇直叫,拚命朝后缩,想挣脱大伯父的制约,终于挣脱开了,仰面看大伯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大伯父那时的表情,脸被浴室里的蒸气烘得通红,头发耷拉着,神情痴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当时吓呆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瞬间永远在我的脑子里定格下来,这一瞬间就是大伯父最后留给我的影像。
1968年我十五岁,已是少年,然而习惯还是将6月1日儿童节作为自己的节日。那时没有什么娱乐,孩子的课余生活很枯燥,学校上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6月1日是我很企盼的日子,企盼着那一天有些什么高兴的事情。譬如,父母长辈给买些什么礼物呀,小伙伴们一起去什么地方玩上一天啦等等.然而,老天却没让我等到6月1日。记得是5月30日吧,下午好娘(我们对大伯母的称呼)急匆匆来到我家,带着哭腔对我父亲说道:“家麟几天没有回家了,今天收到他这么一封信……这让我们怎么办呀?!”
好娘带来的是大伯父的绝命信。信中使用的语言都是当时流行的“”腔,我死后你们要听的话,什么将革命进行到底呀,不过有一个意思交代得十分清楚,就是他深感活在这世上已是毫无作用,准备去苏州父亲(我爷爷)的坟上最后磕几个头,然后在苏州找一个地方投河结束自己的生命。伯父的绝命信在我们家族引起轩然大波,父亲马上联系了二伯父、叔叔、姑妈等,傍晚时分能赶来的都赶到了我家,好几十个人都在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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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决定马上连夜去苏州寻找,而且人去得越多越好,因为大伯父信上没有写明具体地点,所以人去多了便于分散寻找。在那个交通、通信都不太发达的年代,这种人海战术是人们常用的策略,而且有时也十分奏效。
记得那晚坐火车已是深夜了,上海北站发的车,慢车。一节车厢里我们的人占了小半节。大人们忙累了一天,此时大多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可我们孩子们已好些时间没见面了,这次虽说为了大伯父,不是什么很高兴的事情,但大家见面总是一件好事,所以在车上叽叽喳喳谈笑风生,很是热闹。那时我在这群人中属于小字辈,他们好些的谈话插不上嘴,然而心里与他们一样十分亢奋,一点儿睡意也没有,还一个劲儿地想着到了苏州后,怎样去寻找,想到激动处,还假设了好些书上看到的小英雄机智勇敢的场面。
列车摇摇晃晃开了好几个小时,将近凌晨终于到了苏州。以火车站出来,我们一行人直奔昌门附近的北号弄,这是我父亲的二娘舅家,我以前经常来。到了弄口附近,父亲叫大家停住。这么一大帮子人去二娘舅家怕引起别人注意,因为他知道,二娘舅此时也不是自由之身,他头上顶着不少帽子,属于随时接受群众监督劳动的坏分子。“我去吧,我认识二舅公家”,见父亲在犹豫着怎么办,我便自告奋勇对父亲说道。“好吧,要当心,悄悄地将二舅公请到这里来,尽量不要惊动其他人。”父亲看着我,沉思了一会儿后叮嘱我。于是我便沿着昏暗路灯的小巷慢慢地朝二舅公家里走去,一路上心里琢磨着怎样不惊动别人,只将二舅公一个人叫出来。因为舅公家是一座独幢的三楼洋房,本来叫他出来该不是什么难事,但现在革命了,这房子里住进了不少外人,而且即便是自家人,据说也与他划清界线而帮着革命群众监督他。
很快到了那扇熟悉的大门前,怎么办?我还是没有想出完美的办法。不管怎样,先敲门再说。心里这么想着,举手正要敲门,不料那门“吱”地一声自动便开了。我一愣,定下神朝门里看去,黑洞洞的门里,借着路灯的微光,一位老人破衣烂衫,神情哀伤,右手握着长柄扫帚,怔怔地伫立在那里,乍一看完全是一个流落街头的老乞丐。不过我马上就明白过来,这位就是我要找的二舅公。二舅公大概有三四年没见了,与我的印象已是大相径庭,在我的印象中,他应该是个风度翩翩的男子。虽说我管他叫舅公,但他绝不老,比我奶奶小好多岁,所以实际年龄应该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而且这位二舅公出手很大方,每次来我家,送礼物不算,每个小孩都有真金白银的赏钱。那时代,我们小孩得到大人的钱都是几分几毛,而这位二舅公出手总是五元十元。也许小孩就是这么势利,或者说这么单纯,所以在我奶奶的众多兄弟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二舅公。然而,现在的二舅公已是判若两人。我已没有余暇考虑其他事情,赶紧压低了嗓门,叫了一声“二舅公”,二舅公吃惊不小,看着我好一会儿不出声。“我是子平呀,上海申伯家的大儿子。”“你怎么会来的?”二舅公总算屏出了这么一句话,神情还是惊魂未定。“家麟伯伯出事了,我爹爹他们都来了,在弄堂口,不敢过来,要我悄悄来告诉你……”“家麟出事啦?!快,你老子在哪里?”二舅公的脸色一下变了,变得非常严肃,此时的他已经踏出门口,灯光下看到他的衣裤千疮百孔,补丁上面加补丁,绝对是艺术论文讨饭的叫化子打扮,可是他的表情则没有了哀伤,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绝对像雄纠纠的将军。“你等我一下,我拿些东西。”二舅公说着将手里的扫帚朝门背后一丢,快步去了房里。不一会儿他便急匆匆出来了,“快,快走……”说着他便拉着我的手,朝弄口疾步而去。
与父亲他们会合后,二舅公把一大帮子人带到一家面馆里,大家一边吃面,一边便商量起事情来。“你们正好三个人一组,吃了面马上出发,晚上六时再到这里集合,不管找得到找不到,都要准时回到这里……子平就跟我两人吧。”二舅公在这些人里辈分最大,此时俨然是一位指挥者。他说着便以那件百衲衣中掏出一把钞票来,每个组的人手里都塞了几张票子,“拿着,路上要用的,快,大家走吧!”“啊呀,老头子啊,你不要命啦?!你的街还没扫呢,你这一走,回来又得挨斗啊!”不知何时二舅婆已找到面店来,“我看他匆匆拿了钱出门就知道有事情了,跟着赶过来……家麒到底出啥事了?”二舅婆转首对我父亲问道。“还扫什么街呀,人都要死了,不管他,回来再说,他们问起就说老家死了人,奔丧去了……走,子平,我们快走!”二舅公对二舅婆不耐烦地说着,拉着我的手就出了店门。
其他人的情况我不知道,我跟着二舅公在苏州城内城外找了好些地方,先是东面的黄山附近,因为那里有我祖父的墓,大伯父信上说他要去祖父墓地,所以我们在山脚下的河边找了不少时间,沿路问了不少人,还专门去了坟客家,坟客是我们家雇用专门看守打扫祖父墓地的人,他也说没见到我大伯父来过。接着又去了几处二舅公认为大伯父可能会去的地方,打听下来都没有消息。最后,约摸下午三时左右我们来到西北郊的虎丘公园。公园里的剑池是一处名胜,宽约四十五米,深六米,池水清澈见底,终年不干,池畔山石叠嶂,飞泉流瀑,自古便是天下闻名的游览观光圣地。然而现在,二舅公说,隔三差五就有人以岩石上跳入涧水中,这里已经成了苏州家喻户晓的“圣地”。大伯父是怀着绝世目的来苏州的,他可能也会听人说起而来到这里。然而,在那里我们则碰到完全意外的事情。
虎丘在那个年代几乎游人绝迹,整座园林显得冷冷清清,气氛一片萧瑟。我们在公园里转了一圈,除了稀稀拉拉见到几个园林工人及一些年轻人外,几乎没有什么游客。最后我们到了那深不可测的剑池边,这里就是时下常有人跳水“自绝于人民”的地方。望着涧边那高高的绝壁,再看到涧边都是有棱有角的岩石,当时我心里就嘀咕,以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涧又不大,如果跳入涧中淹死还算利索,如果把握不准掉到周围的岩石上那还不痛死呀!这样想着我还真的留心起那些岩石来,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倒霉鬼留下的血迹。
二舅公带着我在涧边徘徊了好一会儿,还钻入边上的山洞石孔里去找,没有结果。最后二舅公环顾四下,见没有人影,于是便毅然以地上捡起一根竹枝头,去那涧里拨捞起来。我知道他还不放心,去水里捞几下,看看水里会不会有东西,意外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当时我与二舅公都聚精会神地注意着水里,他手里的竹枝则一个劲地东捞西拨,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吆喝:“你们在干什么?!”回头一看几个“红卫兵”打扮的年轻人站在背后,气势汹汹的,“你,说你呢,老头,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坏事啦?”“我,我没干坏事呀,噢,你们说这个呀,我钥匙丢掉水里了,用这竹竿找一下呢。”“胡说!钥匙掉进去了,用这么根竹子能捞得到,骗鬼呢!我问你,什么成份?”“工人!”我不顾一切地大声叫了起来,然而几乎与我同时,一个响亮的声音以二舅公的嘴里冲了出来:“工商地主。”我惊讶地看着二舅公,见他此时的神情坦然无比。“嗨!双料坏分子,你说,捞什么?变天账、黄金?完全是反革命行为,我们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说着,那些人不由分说便上去将二舅公抓了起来,推推搡搡将他朝外面推去。“二舅公!”我叫着扑上去。“找死呀你!”一个家伙将我一把推开,恶狠狠道:“再不老实,连你也一起批斗!”说完便与其他同伙一起押着我二舅公扬长而去。我当时才是孩子,在这帮凶神恶煞面前只能一筹莫展。我只好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见他们将我二舅公带到虎丘公园中那块著名的千人石边,将他强行推上石台,同时有几个人已扯开嗓子大叫了起来,都是当时流行的语言,大多是口号,打倒 !活杀 !油煎 !在他们一伙人声嘶力竭的叫声中,冷冷清清的公园里竟也会聚集起了几十个人,大家都挤在石台边,听着台上的家伙们控诉我二舅公的“罪行”。我也挤在人堆里,看看石台上那些人歇斯底里的体现,再看看台下人们的表情,则大多数是司空见惯、兴灾乐祸、茫然无措、津津有味。最后再看我那可怜的二舅公,此时已被一伙人强按着头,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岩石上,人已蜷缩成一团,像一个被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粽子。只是以下面看去他的表情却不见一丁点儿的惧色和悲哀,那神情完全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突然想到这千人石的典故,晋代高僧竺道生云游到虎丘,在此地讲经说法,有千人列坐听经,遂取名“千人石”。可见这石头本来是与善事有联系的,可到如今,佛门蒙耻,这石头也成了躏蹂人格,践踏人性的大舞台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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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当时那帮小青年将我二舅公拉去批斗,其实在他们来说是一种娱乐,用上海人的话说就是“白相白相”,所以那场批斗会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整个过程,那伙人白相够了,心满意足了,批斗会也就结束了。天都有些暗了,他们才骂骂咧咧地将我二舅公一脚踢到台下,呼啸而去。还好台不高,二舅公也没摔坏,我将他扶起,他苦笑着揉揉胳膊敲敲腿,“没事,习惯了……只是时间都被他们耽搁了,唉,走吧,找你爹他们去。”
等到我们匆匆赶到那家面店,天都黑了,店也打烊了。父亲他们都早就到了,正焦急地在店门口盼望我们。大家见面后,二舅公简单地说了他在虎丘的遭遇,然后便问大家有什么结果。结果是什么结果也没有,只是父亲他们一组也去了祖父的墓地,在坟边上捡到几个“大前门”的烟蒂。“这几个烟屁股是新的,大前门,烟屁股上又有椭圆型烟嘴的痕迹(大伯父的烟嘴是银质的,口子不知何故弄扁成了椭圆形),一定是家麟留下的。”父亲很自信地解释着,将几个烟蒂递给二舅公看。
“唉……”在场的人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昨晚一夜无眠,今天劳累了一天,大家都疲惫不堪,还能干什么呢?每个人都不是自由的,明天回上海,去单位还不知会碰到怎样的为难呢。
“看来,一时也没什么办法了,我在苏州会再继续找找看,你们吃些东西,赶紧回去吧。”二舅公又恢复了他的长辈风范,最后作出了决定。
于是,也是在昏暗的路灯下,我们一行人灰溜溜的,快步朝火车站的方向走去。许久,我回过头,只见二舅公还没走,他还是默默地伫立在街,灯光下犹如一尊罗汉金刚!
第二天,6月1日儿童节。本来这一天我把它当作自己的节日。我曾经买了一张大大的开化纸,用彩笔画了一个三毛的像,准备到那天与小伙伴换礼品。然而,由于我家大伯父出了事情,再加上昨天在苏州奔走了一天,夜车赶回上海,所以家里的气氛和心情都没有一丝过节的味道。狠狠睡了个懒觉,起来已是晌午,大人都去上班了,家里就我们几个小孩,懒洋洋的,心里时不时想着大伯父的事情。傍晚时分,父亲回来了。平时父亲下班都没这么早,一会儿母亲也回来了,两人在房里说着话,我在门外竖起耳朵,断断续续听到几句,家麟怎么怎么的,来了一封信什么的。不一会儿好娘也来了,好像是与我父母约好似的,一进门便径直去了房间里,我趁机也跟进去。父亲见我进去也不搭理,直接冲着好娘问:“信呢?”好娘便以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父亲赶紧看了起来。信是大伯父写来的,内容大致说他在苏州心里很矛盾,终于回到了上海,到了家门口(大伯父家住长阳路辽阳路附近,当时22路电车能到)又不想下车,一直坐到了终点站复兴岛。漫无目标地游荡了一会儿,乘轮渡过黄浦江,到了对岸浦东,又在浦东的庆宁寺乘小火车去了金桥。金桥下来见到一条大河,他在信里写道:“突然我感到这条河好冷清,我浑身涌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东西,也许可以说是一种冲动、一种意气,甚至于是一种勇气!抬头朝北望去,一片漆黑,只有视觉的尽头有一撮昏暗的黄光。这一带我很熟悉,以前空闲时经常与朋友来此地郊游,上川路口上浦东大道的牛肉包子,又大馅又多,只收四分钱,半两粮票。可惜今天太晚了,店已打烊,所以凭感觉我能判断,那撮黄光的地方是一所中学,叫陆行中学。好吧,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了!记着,到陆行中学前面的河里来找我!”
读完大伯父的信,父亲又仔细看了一下日期是5月29日,这信走了三天。“不管怎么说,他在苏州没糊涂,回到上海了,这信是这么写,我看他一定是能挺过来的。”父亲这样安慰着好娘,“先吃些东西,饭后再找些人想想怎么办!”父亲说着便让母亲准备晚饭,自己则出去打电话,通知亲戚们晚饭后来我家,商量大伯父的事情。
总算晚饭是吃安定了,我这样说是因为晚饭后不一会儿情况就混乱了起来。起因是大伯父的大儿子——我的堂哥气急败坏赶到我家,说刚才大伯父单位的人来通知,在川沙金桥附近的河里捞起了一具尸体,看口袋里的工作证知道了死者的工作单位,要家属去认领。最坏的结果终于来了!我家那间斗室里不一会儿便挤满了人,都是本家的亲戚。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主意,还有不少人干脆哭了起来,最后一致认为,事不迟疑,马上去金桥。当时没有快捷的交通工具,我家在人民广场福州路口,以那里乘公交车,转了几次车,一大匆匆忙忙赶到定海桥、复兴岛,摆渡到浦东,已是晚上九点钟模样了。在当时,这时间已是深更半夜,所有公交车都停驶了,四周一片漆黑,难得见到一点灯光,我们以摆渡口步行到浦东大道。昏暗的路灯下见到几位当地农民在闲谈,过去问路,说想去金桥,人堆中马上有人吃惊道:“打棚是 ?师傅啊,你知道金桥离这里多少路啊!小火车要开一歇了呢!现在深更半夜的,赤佬也呒办法去的。”“可是,我们有急事呀!”父亲苦着脸与那些人说。“哈急事呀?”“这,这个,有个亲戚生……生病了”父亲说着谎话。“有铜钱 啦?”人堆里又发出了一个声音。“钞票嘛,带了一点,不知……”“我们给你们找几辆二等车,一人二角,你们几个人有一个算一个,怎么样?”二等车,闻所未闻,莫非我们这些二等公民,坐车也只配坐二等车!“好的,好的!”父亲捉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满口答应。“那先付钱!”“什么车呀,见也没见着就付钱……”说话的是我的堂哥,他当时二十出头,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虎。“付钱,付钱,有一个算一个,来,来,来,一,二,三……”父亲一把将堂哥拖到身后,一手以口袋里掏钱。父亲付了钱,只听到有人打了一个唿哨,这些人马上散了开去,一会儿后变戏法似的每人都推了一辆自行车过来。不过这些自行车都不是正规工厂生产的,车架用十分结实的铁管焊接起来,接口处显著能看到一圈凸起的焊痕。轮胎钢丝也比普通自行车粗,显得十分结实。原来这些人聚在这里并不是在闲谈,而是等生意。不过当时形势紧张,不容许明目张胆走资本主义道路,所以他们都将车子藏在路边角落不起眼的地方,找到客人了才将车推出来。所谓二等车,其实就是自行车,在车后书包架上按了一块搓衣服的搓板,这样载人,坐上去就稳当得多。本来一辆车应该坐一个人,可这些人为了多赚钱,硬让我们两人坐一辆车,即一人坐半块搓衣板,两人并排,背对着骑车人,面朝车后。我们小孩子还可以,大人就吃力多了,我的那些叔伯姑婶们都折腾了老半天,才总算在车上坐稳。于是我们一乘着载东西的二等车,一溜烟朝金桥方向驶去,那架势与《平原游击队》里的场景有几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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